▲《哪吒2》在上映153天后以154.46亿元最终票房正式下映。（视觉中国 / 图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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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部一亿元投资的电影，制片方需要三亿元票房才能回本。
张艺谋导演的三部商业大片逐渐拉高了制片方的分账比例。
“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，市场不能都指望以小博大，当时就预感到可能会出现‘片荒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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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｜南方周末记者 梅岭
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文睿
责任编辑｜顾策
2025年6月30日，《哪吒2》在上映153天后以154.46亿元最终票房正式下映。它不仅稳居内地影史票房冠军，也跻身全球影史票房榜第五名，累计观影人次达到3.24亿。
哪吒大卖，核心出品方光线传媒（300251.SZ）一时间风头无两，股价接连涨停。在《哪吒2》票房达48.4亿元时，光线曾表示公司来源于该影片的营收约为9.50亿-10.10亿元。以此比例计算，公司获得的总营收在30.32亿至32.23亿元间。
不过，光线传媒董事长王长田却并不高兴。他在2025年6月中旬举办的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论坛上提出，中国目前的票房分账比例非常不合理。
“100块钱，去掉发行宣发成本后，投资方和制作方拿到的大概在33%。怎么维持行业基本的投入？”他呼吁重新调整利益分配关系，让制片方得到更多的利益。
制片公司与院线的分账矛盾其实久已有之。
十三年前，光线等五大片商曾联手与院线博弈，试图将分账比例提高2%，但被部分院线抵制，表示会拒绝放映。这次博弈以院线方微小的让步告终。
如今，仅剩下光线传媒在分账问题上孤军奋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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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是“电影分账”？
如果以一张100元的电影票为例，是怎么分配的？
“按照国内现行的分账规则，电影票房要先分走3.3%的增值税、5%的电影专项基金。剩下的91.7%才是我们说到的净票房收入，开始进入到院线、发行、片方之间分账流程。”蒸腾影业项目总监朱俊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剩下的91.7元的净票房收入中，制片方原则上可分走43%，影院分走57%。“制片方拿到的43%中，还需要刨掉发行、宣发等相关费用，最后落到制片方手中的实际票房收入远低于净票房的38%。”朱俊鹏表示。
他提到的“发行”费用是支付给中影或华夏这两家电影发行公司。中国电影集团成立于1999年，由原中国电影公司、北京电影制片厂等8家单位组建而成，是中国最大的电影制作与发行机构。华夏电影发行公司于2003年成立，打破了中影近五十年对进口影片发行权的独家垄断。
“中影、华夏这一步是绕不开的。只有通过它们，才可以制作和拿到密钥，可以说是独家垄断，绕开了就没有办法放映。”导演向凯说。他于2014年踏上独立电影人道路，曾执导《印象·丝绸之路》《青爱》等作品。
根据上述计算，业内普遍认为，一部一亿元投资的电影，制片方需要三亿元票房才能回本。
这个延续多年的分配标准，其实是源于2008年的一份官方指导意见。
当年，国家电影局官网发布的《广电总局电影局关于调整国产影片分账比例的指导性意见》，针对分账比例提出：制片方原则上不低于43%、影院一般不超过50%。
2011年，《广电总局电影局关于促进电影制片发行放映协调发展的指导意见》出台，再次强调，电影院对于影片首轮放映的分账比例原则上不超过50%。
在监管发布的上述指导意见中杨方策略，将制定原因归结于为平衡电影制片与发行放映的利益分配水平。
但事实上，围绕着动辄以亿元为结算单位的票房收入，制片、发行、院线三方的利益分配争议一直贯穿电影行业的发展。看似个位数的博弈，对各方的收益却影响很大。
在过去计划经济体制下，中国电影市场的结算方式是，中国电影发行放映公司将所代理的全国影片拷贝，按照双方约定的一口价卖到省市县各级电影公司发行。电影票价由物价部门和电影主管部门直接管控。
譬如，国产电影由中影公司按照每部90万元的价格统一从各电影制片厂购买，再统一发放至省市级电影公司，票价全国统一。按照1979年的相关实施办法，全国发行收入平均70%上缴中影公司，30%留给省一级公司。
进入1990年代，电影市场开启市场化改革。管理部门将电影结算定价权和票价逐渐交给市场主体决定。“电影分账”的商业模式也随着海外大片涌入中国市场，被学习和采用。
1994年，由中影进口的美国华纳影片《亡命天涯》上映，这被业内公认为第一部与外资采用票房分账形式发行的影片。次年上映的电影《红樱桃》，则是第一部最早开启国产片票房分账模式的电影。
根据公开资料，这时采用的分账比例是制片方占比35%，院线占比65%。七年后，张艺谋导演的三部商业大片逐渐拉高了制片方的分账比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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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艺谋的三部大片
2002年，《英雄》上映，制片人张伟平将片方分账比例从35%一举提高到40%。两年后《十面埋伏》上映，张伟平再次要求将票房分账比例从40%提高到41%；2006年，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上映，这个比例再次提高到42%。
根据2011年《中国文化报》报道，制片方与全国几十家院线签订了合约，从而实现分账比例拉高。
2008年，《广电总局电影局关于调整国产影片分账比例的指导性意见》出台，明确了“制片方原则上不低于43%”的比例。 给出的理由是——“制片成本急剧上升，票房回报比例偏低等客观因素，严重挤压了制片业的盈利空间”。
三年后，张艺谋导演的《金陵十三钗》上映，“双张”第四次提出将片方分账比例提高，由42%提高到45%，这一次遭到影院联合抵制。
在当年央广网报道中，双方剑拔弩张。片方表示：你不提，我就不让你放。院线回应：你敢提，我就不给你放。
在双方摆出“同归于尽”的架势后，时任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局长亲自出面调停，双方让步的结果是，在一定票房保底数额内，比例可以提高到45%，但影院将最低票价提高了5-10元，仅限于《金陵十三钗》。
这意味着制片方与院线打架，最终埋单的却是消费者。当时，万达部分影院《金陵十三钗》的票价最低一度高达90元，高于《碟中谍4》。
2012年，中影、华谊等五大片商联合向院线发出通知，同样要求从43%提高至45%。两端争夺依旧非常激烈，最终，华谊兄弟与全国30家主力院线就《一九四二》等影片达成了阶梯式的分账协议。
协议内容包括：3亿元票房以内按43∶57分成，超过3亿元票房的部分按照45∶55分成，超过8亿元票房的部分按照47∶53分成。《一九四二》的最终票房为3.7亿元。
根据2012年《人民日报》的报道，类似《一九四二》的阶梯式分账协议在北美市场非常普遍。曾任万达院线总经理的叶宁表示：“分账比例不能依靠行政指令一刀切，票房高的影片分账比例高一些，票房低的比例低一些，这是市场杠杆调节的结果。”
当时业内人士认为，分账比例的争夺过程中，市场机制真正发挥了重要作用，标志着中国电影分账将进行动态调整。但事实上，无论是《金陵十三钗》还是《一九四二》，院线妥协的只有这些个别的强势影片。
十三年后，当王长田再次提出更改分账比例时，双方已经不像过去那般剑拔弩张。一位影院公司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：“这次除了王老板呼吁了一下，没有其他片方给我们提过这种要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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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《哪吒2》也改不了”
阿城是一位已经离开电影行业的从业者，他曾就职于北京文化，这家公司出品的《战狼2》曾刷新国产电影票房纪录，还出品了《流浪地球》《我不是药神》等爆款作品。
自他入行以来，虽然各方有过几轮抗争，但43%的分账比例从未变过。“当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，电影局就下场做一个调解，但其实最终没有结果”。
2018年，国家电影局印发《关于加快电影院建设促进电影市场繁荣发展的意见》的通知，提出要加快电影院建设发展，目标任务是到2020年，全国加入城市电影院线的电影院银幕总数达到8万块以上。
国家电影局2021年发布的《“十四五”中国电影发展规划》明确提出，到2025年银幕总数将超过10万块。
但现实是，院线的单银幕产出持续在下跌。从多家影视股财报中可以看到：2024年，上海电影单银幕产出从2019年的180万元降至2024年的61.92万元。幸福蓝海单银幕产出从2019年的101.3万元降至2023年的67万元，几乎腰斩。
“我个人认为，监管对于分账比重上，也有意要偏向院线一些。”上述片商公司中层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，他也理解院线的困难，片方还存在以小博大的可能，院线都是重资产，回本基本需要三到五年。
海外市场其实也采取电影分账制度，只是没有43%这条原则线。
2005年，美国资深电影记者Robert Marich写的《Marketing to Moviegoers》一书出版。书中用大量真实的好莱坞等电影案例探讨了电影营销模式。其中提到，历史上，如果长期来看所有类型的电影平均票房收入，美国地区票房收入的分成比例为50/50。
但随着各大电影公司减少产量，谈判的砝码逐渐向大型电影发行制作公司倾斜，影院的份额降低至45%至47%。此外，分成比例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。例如，制作发行商可能在第一周和第二周获得55%的票房分成，第三周获得50%，第四周获得45%，最后几周则降至30%。
这样带来的结果是，制作发行商能在首映一两周内谈成对自己更有利的协议，当影片质量获得市场认可，排期越长，院线获利就越多。这也可以减少制作发行的回本压力。
但在中国市场，无论电影的口碑、票房有什么不同，分账发行电影的制片方几乎只能按照43%的比例去结算。“改不了，《哪吒2》也改不了。”导演向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向凯以中国香港地区为例，片方可以根据影片情况选择不同的院线合作，有些电影还可以做院线的独播上映，分账比例会根据不同的影片进行市场化调整。
朱俊鹏的公司出品的更多是中小成本电影。他认为，只有如《哪吒2》这样的电影才拥有与院线叫板的底气，“我们对于更高分账比例是没有过多诉求的，因为文艺片的上座率肯定比不了商业片”。
他坦言，如果文艺片或者中小成本要求更高的分账比例，那么在现有模式下，院线是不会支持这类电影的长线排片。这对于中小成本电影来说可能会得不偿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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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能赚电影票的钱
早在十几年前，业内人士就曾认识到，中国电影收入基本只有影院放映一条渠道，周边产品可以获得的利润基本没有，制片方对院线过度依赖。但这个情况到现在依然没有得到改变。
比如，迪士尼的衍生品收入占比超60%。《星球大战》的七部系列电影在全球获得了64亿美元的票房，但其衍生品销售收入超过320亿美元，是票房的五倍之多。
在中国电影公司中，华谊兄弟、万达电影都曾想布局实景娱乐，实现IP的衍生场景，从而开拓收入来源。华谊兄弟在2014年就曾提出“去电影单一化”，重金在苏州、海口等多地打造电影小镇、文化城，但重资产投资让这家公司业绩严重被拖累。
光线同样布局IP及衍生品业务。以《哪吒2》为例，电影衍生品覆盖了盲盒、毛绒玩具等总共超过30个品类、200多个产品，还包括游戏、卡牌、品牌店等。
在2025年一季度光线传媒召开的投资者交流会上，针对IP和衍生品业务，公司的回应是：“IP运营业务已经在一季度为公司贡献了数亿收入，我们对这块业务的基本目标，是在初期每年就要贡献上亿或数亿的利润。”
对比光线传媒披露2025年一季报，期内实现营业收入29.75亿元，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20.16亿元。这部分IP业务收入占比仍然很低。王长田曾公开表示，将票房依赖从95%降至50%，才是健康的生态。
尽管分账比例略高，院线的日子也不好过。
“如今影院收入大约九成都来源于票房，广告、小食收入都下降得很严重。”济南百丽宫影城总经理董文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过去曾有影院计算过，如果院线分账比例降低2%，考虑到人力、经营成本、房租，影城将会亏本。到了2025年，影城普遍关心的并不是分账问题，而是如何活下去。
王阳是国内一家影城的负责人。2025年6月，他每天都在计算倒闭的影城又增加了几家。这是过去几年影城高速扩张的后遗症。
“几年前，所有影院都在跑马圈地，但疫情后票房下滑，影院入不敷出。”一位影院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举例，一家影城的房租成本就达到200万元，但它一年产出的票房为600万元，刨去交给片方的票款、人工等成本，“那就是不挣钱或者赔钱”。
一位导演曾在电影上映期间跑过全国近百场路演，他对院线的困难记忆犹新——灯泡到了寿命不换，银幕亮度灰暗的有1/3、虚焦的1/4、画幅不对的有1/4。“院线是抵达观众最近的那一步，不应该是这样的。”
“过去房地产火的时候，我们还能接到一些广告。现在我们只能赚电影票的钱。”王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曾有电影导演提出，行业存在480亿元票房红线，低于这个票房，很多电影院就会倒闭。董文欣也认为，按照中国影院的数量，500亿元可以糊口，600亿元的总票房，才会让行业活得好一点。
根据中国国家电影局2025年1月发布的数据，2024年全年电影票房达425.02亿元。这个数字较上年减少了124亿元。
短剧市场的规模也在2024年超过中国电影总票房。“一些从业者认为短视频侵占了电影的市场空间，但你拍出来的东西就是一个更长的短视频拼凑，消费者为什么要埋单呢？”向凯说，现在没人再敢拿出高额的费用去制作一部电影。
2023年年中时，电影行业曾开过一个院线推介会，但普遍的感受是“没有大制作”。“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，市场不能都指望以小博大，当时就预感到可能会出现‘片荒’。”一位电影从业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阿城、王阳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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